阎连科:没有焦虑,没有烦恼,就没有写作
写作是情感焦虑的结果
文|阎连科
现在,在生活中舒适和健康,成了全世界人们生活质量的标准,是中国人生活是否幸福的衡量指数。但作家不是这样。作家是那种无论你多么幸福,他都是内心充满焦虑和不安的人。作家是那种在世界上最爱自寻烦恼的人。没有焦虑,没有烦恼,就没有写作。没有焦虑与烦恼,也就没有小说的存在。之所以要写作,就是因为内心充满了焦虑和烦恼。
为什么焦虑?
这是一个永难回答的问题。
拉美一百年的历史,充满了动荡和不安,充满了神秘和未知的黑洞,可那毕竟是过去的事情,就像沿河而下的流水,过去了就决然不能回头一样。然而,马尔克斯却偏偏为这些过往之事,长时间的坐卧不安,辗转反侧,直到他可以坐下写作《百年孤独》为止。直到他终于在某一天的驱车途中,忽然想到“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忆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后,慌忙返身回家,坐在书桌前边写下了这部小说开头的两句话为止。这种不安和焦虑,从最终的结果看,似乎是作家在为文学而不安,是因为欲要写作而焦虑。其实,最初的情况不是这样。最初的情况是,作家在为某一事件而不安,为某一场景而焦虑,为某一时刻突然走入脑海的一个想法和念头而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烦恼无边,到了焦虑到一定的时候,烦恼到一定的阶段,他就只能坐下写作了。不写作他自身会有一种要爆炸的感觉。他害怕这种爆炸,会毁掉他的肉体与生命,于是,在某一时刻的欲爆之前,他慌慌忙忙坐下写作了。
焦虑,是一个作家写作的种子。
甚至,焦虑的起点,本就决定着一个作家气象的大小,决定着一部作品的格局和风格,决定着一部作品的方向和成败。
有人为历史中的一个人物而焦虑。有人为现实中的某种思考而焦虑。有人为茶余饭后的一次聊天而焦虑。有人为他看到的新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而焦虑。还有的人为看见当年的美女头上霜染的白发而焦虑。这种最初的焦虑的种子,在作家的心中埋下之后,就逐渐膨胀、发酵,最终成为了作品。大家都熟悉的内地作家莫言的代表作《红高粱》,他说是他脑子里忽然有一天看见了铺天盖地的高粱棵在风中起伏荡漾的画面,从此就有了写作《红高粱》这部小说驱赶不散的情绪和人物,他为此焦躁、烦恼,直至可以坐下写作为此。大家熟悉的作家贾平凹,三年前出版了他的新作《秦腔》,他在后记中说之所以要写这部当下农村现实的作品,是因为每次回到他的老家乡下时,因为所有的男女劳动力都进城打工去了,昔日家乡的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场景,在今天变得冷冷清清,和坟墓一样,偶尔有人走动,也是那些带着孩子的老人,在那清冷中孤寂地行走。于是,这一事件,这一往昔和今日对比的画面,促使他写了他的新作《秦腔》。
莫言为一幅荡动不安地高粱地的起伏画面而写了新历史小说《红高粱》,贾平凹为清冷寂静的“清风街”写了现实题材的小说《秦腔》。为什么会是这样?就在于焦虑其实不是突然的,而是长期积蓄的。在莫言脑子里出现红高粱之前,其实他脑子里早就为那些“土匪抗日”的“我奶奶、我爷爷”的故事和人物而焦虑不安了。红高粱荡动起伏的画面,其实只是让他早就焦虑的积蓄有了一个爆烈的门扉和缺口。而《秦腔》也同样如此,贾平凹并不是说他看见了家乡那清冷的大街就有了《秦腔》的人物和故事,而是说,他很早、很早就对中国改革开放后乡村的“流失与漂移”有了感慨和积蓄,有了不安和思考,只是那些“清风街上的寂静”,加剧和明确了他的这种不安和思考,最后就不得不写作他的《秦腔》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你有了焦虑和不安,无论你因为什么焦虑和不安,对于思想家来说,这种焦虑会成为一种深刻的辨析和思想。对于哲学家来说,这种焦虑会成为对因果的追问和上升为哲学的思考。而对于作家而言,一般不会成为独到的思想和哲学,但会成为独有的情感和作品。不是说作家不需要思想和哲学,而是说作家所独有的是情感,是情绪。你的思想和哲学,是必须通过情感表达的。萨特说到底是一位哲学家,他的小说《呕吐》,说到底表现的是他的哲学思想,而非他的焦虑情感。加缪说到底是一位作家,他的小说《局外人》,表现的是他的焦虑不安的情绪,其中的哲学思考,是通过他小说的情感表达的。就情感的焦虑表达来说,毫无疑问,《局外人》要比《呕吐》好。
作为两部同为拿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前者显然要比后者更成功。《局外人》之所以能成为一部名著,除了其诸多的文学因素外,还有一点,就是《局外人》中的思想和哲学是通过情感和情绪的过滤,用文学的方式表达的。但《呕吐》的思想和哲学思考,却不是这样表达的。《呕吐》不能说是一部失败之作,但就其文学成就而言,应该说和《局外人》相比,便稍逊一着了,其原因之一,就是萨特的哲学思想,在《呕吐》中没有经过文学情感的充分过滤,他不是用作家焦虑的情感去表达哲学思想,而仅仅是用文学的语言和细碎去表达哲学。
作为哲学家,萨特是伟大的。
作为文学家,加谬是伟大的。
由《局外人》和《呕吐》作比较,我们可以得出也许有些偏颇的一个结论:一切优秀乃至伟大的作品,都必然是情感焦虑的文学结晶。作品中的一切文学元素,都应该通过情感焦虑这个滤器渗落的墨汁来书写,舍此,一切小说的创作,都难有成功的可能。
——阎连科在香港城市大学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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